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莫莫没入了一个大木桶里,她的胳膊和脑袋搭在木桶外面,手上紧紧抓着刘黑宝给她的小沙铲。阿姑正在给她打泡沫搓洗,手法温柔又有力,水面上飘了一大层柳絮状灰泥。
莫莫有些迷糊,这些温温热热的水汽和外面的凛风硬土好不一样,它们仿佛在在舔舐着她,一下一下,把皮肤舔软了,像果冻,把脑袋舔晕了,想睡觉。
“来,换桶。”阿姑将莫莫抱进了另一个桶里,一边往她脑袋上浇水,一边怜惜地抚摸她的湿发。莫莫有些分不清手掌和热水哪个更热。
“可怜的孩子,好端端地往身上抹这么多泥,多难受啊,这都能当盔甲了。”
“瘦成这样……怎么瘦成这样……真是造孽……”
莫莫感觉这些沁人水汽卸下了她所有的防备,她身子光溜溜,心里也光溜溜,什么凶狠的样子都摆不出了。
而这些暖声暖语比水汽还让人迷糊,莫莫抵抗不了,她鼻子一酸,又一酸,哭了出来。
她转过身,不再去抱着木桶边缘,直冲进了阿姑的怀里,嚎啕大哭,哭声伴着蕴娜的水汽,在浴室里来回滚动。
阿姑也赶忙抱紧莫莫,她也哭了出来,嘴里一个劲儿念叨着:“愿上帝保佑”,“请上帝宽恕”,声音虔诚低沉。
浴室帘子外,同样是被收养的小姑娘阿西,正津津有味地看着膝盖上的小人书,这是刚才大白送给她的。
阿哆走过来问她老板娘还需不需要热水,他又烧好了一大锅。
阿西摆手说不需要了,老板娘又哭了。
半小时后,穿着一身干净衣服的莫莫抱着沙铲来到餐厅。她的步伐有些歪斜犹豫,不太适应脚下那双柔软的鞋子。而这身衣服的原主人阿西,正在前面领着她走。
阿西有些伤心,没想到她帮着莫莫洗澡,而莫莫却穿走了她一身衣服。
更让她伤心的是,她刚才想要看看莫莫怀里的小沙铲,但莫莫却没有给她看,好小气。
整个酒楼都被包了下来,大大小小的桌子上全是人,里里外外的包间也坐满了。乒乒乓乓的餐具碰撞声一直在响,每张嘴巴都在响,或咀嚼或说话,各种嘈杂的声音好似编织成了一张大网。
“你要去哪里吃饭?”阿西转头问莫莫,“包间还是大厅?”
“我……”莫莫嗅着各色香味,肺部肠胃在痉挛,就像看见了大美女的高位截瘫流浪汉那样患得患失。
“去哪啊?你想吃什么,每桌的饭菜都不一样。”阿西歪头问。
“我……”莫莫脑袋转来转去,想要找到刘黑宝的身影,但她只被一道道陌生的目光给看得低下了头。
“你不饿吗?可是阿姑说你饿了啊?”阿西疑惑地挠着脑袋。
“我……”莫莫不敢去看阿西,“我……我不饿。”
“嗯?你不爱吃饭吗?可是阿姑说你好瘦。”阿西思索了片刻,忽然拍了一下手,恍然大悟道,“奥!我知道了!你挑食!”
“我……”莫莫简直要哭了。
阿西攥住莫莫的手,牵着她在大厅里挨桌游走:“你看看有没有想吃的,这么多菜,肯定有你爱吃的。”
两个小姑娘就这么在大厅里走着,一个蹦蹦跳跳哼着歌,一个亦步亦趋低着头。
阿西看到了她自己喜欢吃的东西,就上去要一点,然后她和莫莫一人一半。当食物递过来的时候,莫莫的嘴唇没法紧闭,她的舌头舔个不停。
阿西很开心,她大声宣布她是治疗挑食的专家。周围几桌人听了哈哈大笑,并为此举杯庆祝。被这么多人盯着,莫莫差点抽开手逃出去。
当走到一个小包厢前时,莫莫忽然停住了。她怔怔地站在包厢门口,阿西拉不动她。
这个包厢她记忆深刻,他们一家人来阿姑酒楼吃饭时,就坐这里。
见莫莫不走了,阿西就直接推开了包间的门,她认为她对这个包间的食物感兴趣。
包间里只坐了一个人,是个有着湛蓝色大眼睛的小姑娘。她穿着绣着小熊图案的浅绿色裙子,晴纶料的帽子下面延伸出两条金黄色的麻花辫,白皙柔和的面庞像小羊犊。她手里拿着一个砸开的大螃蟹钳子。她被吓了一跳。
阿西不认识她,但她惊呼了出来:“啊!你这里有海鲜!我刚才在后厨吃了一块龙虾肉,很好吃!”
金发小姑娘低着头,她的蓝色大眼睛掩藏了起来,握着螃蟹钳子的手僵在了那里。
而莫莫也僵在了那里,她的眸子里渗出了水雾。她看见这张桌子上除了一只大龙虾和一只大螃蟹,还有三道菜。正好是她父母带着她来吃过的那三道。黄伞菇炖黄油鸡,油炸小泥鳅,玉米甜桑葚。
“我们可不可以一起吃?我让阿姑给你打折!”阿西看着桌上的海鲜直流口水,一屁股就坐到了金发小姑娘旁边,挨着她的脸说话,嘴里的热气直往她脸上扑。
“可……可以。”金发小姑娘一颤,轻轻歪了歪头。
莫莫不知道她是怎么坐下来,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狼吞虎咽。或许是阿西把她拉过来,又给她递了筷子。谁知道呢,她忘了。
阿西捧着一个大蟹钳,边吃边唱歌,美得不行,最后甚至站在椅子上跳起了舞来。
莫莫使劲朝着那三道菜进攻,嘴里塞得满满的,时不时还吸吸鼻子,呜咽一声。
金发小姑娘则是几乎不吃了,她就低着头坐着,一句话也不说。
阿西见状,就用手从蟹钳里掏蟹肉,大块大块地往这二人的碗里放。她指责莫莫挑食,怎么能不吃最好吃的海鲜。又说金发小姑娘是挑食大王,怎么能什么都不吃。
莫莫忙坏了,只好在吃那三道菜的间隙里再吃一吃海鲜。而那金发小姑娘则看起来苦不堪言,因为阿西一直在往她嘴里塞东西,她嘴巴一直满满的,都嚼不动了。
“阿西!你在哪里?过来蒸海鲜啊!一大堆海鲜!忙不过来了!”外面忽然传来了阿哆的呼喊声,隐约是从大厅里传来的。
紧接着,又是一阵密密麻麻的抗议声:
“我们不吃海鲜,别蒸了!”
“就是,海鲜那玩意儿狗都不吃!”
“上红烧肉!大米饭也没有了!”
随即马上又响起了阿哆的骂声:“蒸海鲜的钱都给了,我只负责端上桌,吃不吃是你们的事儿,爱吃不吃!”
又是一阵抗议声,阿哆和他们骂了起来。
阿西一下子从椅子上蹦起来,嘴里一个劲儿说着:“完了完了”,“阿咪姐肯定要骂我了”,就一溜烟跑出了包厢。
屋内,失去了阿西喋喋不休的话语,气氛就一下子尴尬了起来。莫莫吞咽的动作停了,这毕竟是人家的饭菜。而那金发小姑娘的咀嚼也停了,她看起来要撑死了。
“我……我叫莫莫。”莫莫抬起头,干巴巴地问,“你叫什么?”
“我……我叫宝宝。”宝宝低着头,嘴里含着食物模模糊糊地说。
“是有人来叫我吃席的……我和他换的……”莫莫舍不得放下这三道菜,舍不得离开这个包间,她想表示自己有继续吃下去的正当性。
“嗯……”宝宝应声。
“真的,那个人扛着铁锹,他叫我来吃的,说不要钱。”莫莫以为宝宝沉默的姿态是在表达不满,连忙努力解释,手里还抓着啃了一半的鸡腿。
“嗯。”宝宝动了几下,她有些不安,她敏锐地感觉出是自己让莫莫不安了。她觉得事情又在自己这里变坏了。
“我……我不吃肉了,我喝点这个汤……”莫莫把手里的鸡腿放在宝宝的盘子里,手指指着那盆玉米甜桑葚。
宝宝一愣,低着的脑袋动了动,看向面前盘子里的半个鸡腿。
莫莫连忙把鸡腿又拿了回来,她忽然意识到自己是泥猴,而这个鸡腿是泥猴啃过的鸡腿。她犯了大错。
当意识到这一点,她的身子陡然冰凉了起来,脑子里浮现出了一个更为致命的问题:泥猴可以和人类在同一张桌子上进餐吗?
她右手拿着那半根鸡腿,左手依然指着玉米甜桑葚,僵在那里。她觉得她要被赶出去了。
她霎时回到了当时在小卖店门口被老板往外踢的场景,她如那时一样不想离开。死也不想离开。
但是她又有什么正当性呢?对面这个姑娘很友善,一句难听的话也没说。难不成她为了自己的欲望,就要让这个小姑娘忍受和泥猴在一张桌子上吃饭,忍受粘着泥猴口水的食物滚过她的盘子?
莫莫此时好难过,比她刚才在楼下被那些人呵斥围攻的时候更难过。
也更艰难,她发现,主动离开美好要比主动逃离危险更艰难,也更能让人绝望。
莫莫留恋地放下右手的鸡腿,垂下左手的手指,拿起座椅上的沙铲,逃也似地迈开双腿,艰难地往包厢门挪去。
刚挪了三小步,她的泪水就又肆虐了,势头汹涌,视线霎时模糊扭曲。
她的眼珠在抗议,表示今天已经哭了太多次了,它很痛很累,不能再哭了;她的口舌到肠胃也在抗议,表示她平时就亏待它们,好不容易开个荤,它们还没吃够呢;她的所有身体部位都在抗议,说在这里吃饭很舒服,为什么要离开?
就连她的灵魂也在跟她表达不满,表示不能离开这里,这里有很好的回忆。
莫莫崩溃了,她仰着头大声嚎哭,面向紧闭的包间门。
宝宝起身跑了过来,她看着嚎哭的莫莫不知所措。渐渐的,她的眼圈也泛红了儿。
她觉得莫莫的悲伤是她造成的,她或许没有表现出合格的姿态。她是不是在不经意间,用这一桌食物盛气凌人了呢?她侮辱了她吗?
她酿成大祸了!
宝宝慌乱间,抱住了莫莫,又发动精神小手,去按摩安抚莫莫颤抖的精神。
莫莫趴在宝宝的怀里啜泣,在她抬头的一瞬,她俩的视线交织,红棕色和湛蓝色的大眼睛挨得近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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