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赵煦一听就明白了,吩咐道:“让他来见朕吧。”
没过多久,陈易简就来到了赵煦面前,四拜而礼后,赵煦问道:“卿此来,可是有要事?”
陈易简低着头,拜道:“奏知陛下,臣等无能……”
“臣等虽竭尽所有,然而,司马公之病,却已入膏肓……”
赵煦听着,叹了口气,道:“不怪卿等。”
司马光的病情在三天前忽然恶化。
先是不能行走,然后就陷入瘫痪,显然,中枢神经系统已经失能。
他的生命开始进入倒计时。
陈易简再拜俯首不起。
赵煦问道:“司马公还有多少时日?”
陈易简伏地奏道:“恐只在这三五日间。”
赵煦再次叹息一声,摆手道:“知道了。”
“卿且先回去吧。”
太医们在司马光的病上,确实是尽力了。
他们已经用尽一切手段,甚至一度扭转了司马光的病情。
然而,药医不死病。
当病人不遵医嘱的时候,就算是华佗在世,也只能束手。
司马光的病情之所以,在短时间内忽然恶化。
还是和沿边的战事有关。
他在听说了,熙河有事,陕西四路都受到攻击后,就根本坐不住。
不仅仅不顾其子司马康的劝阻和太医局的太医们的劝说,开始再次写奏疏上书议论。
然而,他的奏疏还没有写完。
河东那边就传来了吕惠卿,已经率军越过了窟野河的消息。
司马光气急之下,在家中大骂了一通吕惠卿。
什么福建子、说法马留(吕惠卿长的比较瘦,说话爱手舞足蹈,表现欲强,所以被人取了个‘说法马留’的外号,马留是猴子的意思)云云,都脱口而出。
如此一来,急火攻心,病情岂能不恶化?
打发走陈易简,赵煦起身,对左右吩咐:“走吧,去庆寿宫。”
也是该出宫慰勉,以示尊重,顺便将司马光的政治遗产,全部收下。
便到了庆寿宫,奏了两宫允可。
然后正式遣使前往司马光府邸通知——将于明日,御驾驾临亲临司马光府邸慰勉。
而这几乎是等于告诉所有人——司马光不行了。
……
昭庆坊,司马光宅。
他躺在病榻上,脸色苍白的看向了来到榻前的儿子司马康。
“老夫刚刚梦见了庞庄敏公(庞籍)……”他悠悠的说着:“庄敏公问我,这一生有何功绩?”
“我竟不能对!”
说着他的眼眶,就流下眼泪。
想他司马君实这一生,年少成名,家庭和美,婚姻幸福,知己无算。
然而,他也对不起很多人。
对不起亡父,因为他没有子嗣,只能从长兄处过继一个。
对不起妻子,这一生,多赖爱妻照顾、包容,却很少抽空陪伴。
但他最亏欠的,还是视他如子,耳提面授的恩相庞籍庞庄敏公。
庞籍生前,曾对他抱有隐隐期望。
希望他可以继承自身的志向、理想与抱负,救国救民。
然而,他这一辈子,在政治上却是一事无成。
王安石的邪法的骨干他一个也没有废掉。
青苗法,换了个叫‘便民低息贷款’的名头,依然在祸害百姓。
免役法、免行法,仅仅做了部分调整。
保甲法,依然在沿边地区实行,只废掉了内郡。
而且,以上种种,没有一??是他主持下做的。
这让司马光,尤为惶恐。
虽然,他个人是既不信佛教,也不信道教,甚至不相信鬼神的存在。
这从《资治通鉴》一书就能看到。
全篇《资治通鉴》对鬼神谶讳之事,是能不谈就不谈,能省略就省略。
哪怕不得不提,常常也是一笔带过。
然而,当他的生命将要走到终点的时候,他依然恐惧起来。
恐惧着,那些九泉之下的人,对他的责问。
特别是庞籍!
也恐惧着未来青史上对他的评价——你司马光,号称天下奇才,受天下之望,为先帝所托孤,为政一年有余,做了什么成绩?
答案是没有成绩!
未成一事,未献一策,未立一法!
后人该如何评价他呢?
司马光不得不忧心于此。
司马康当然知道,自己父亲的忧心所在,他流着泪说道:“大人,方才宫中遣使来传旨,言是官家明日要率宰执大臣亲临慰勉大人。”
司马光听着,一双眼睛立刻迸发出光明。
整个人更是一下子就精神起来了!
是的!
他还有希望!
官家……官家……
他要在宰执们的见证下,留下属于他的印记,献上作为臣子的最后忠诚!
……
文彦博拄着几杖,缓缓走在文府之中。
他的小女儿,包绶之妻文氏搀扶着他,慢慢走着。
“听说官家已除包二郎为熙州通判?”文彦博问道。
“是!”文氏低着头,柔声道:“官人已得了吏部官牒,圣旨以恩启用,特旨除为宣德郎,擢用为熙州通判兼熙州州学监。”
文彦博听完,感慨道:“有匪君子,如切如磋,如琢如磨。”
“回去后,好生告诉包绶,不要辱没了乃父所积之德。”
说完,老太师就拄着几杖,慢悠悠的走向了自己的书房。
文氏将他送到书房门口,才再拜而去。
文彦博看着自己女儿远去的身影,摇了摇头:“唉!”
“若老夫诸子,能有一个如包绶这样的,老夫也能瞑目了。”
奈何,他的儿子,别说和包绶这样的君子人物比了。
就是和素来被认为是混吃等死的向宗回、高公纪都比不上!
这两人只要回朝,节度使或许不能马上捞到。
可正任官肯定是稳了的。
不止如此,他们在熙河还捞到了一大片产业。
可谓是功劳、私财,全部到手!
这也难怪,现在的外戚勋臣们,都在嗷嗷叫着,给当今官家歌功颂德。
一个既能让他们有立功空间,又能给他们合法合理的创造出捞钱机会的官家,谁不喜欢呢?
不过呢!
文家也不差!
文彦博知道此番包绶的除授,其实就是给他看的。
潜台词就是:好好干,朕不会忘记太师的功劳的。
文彦博慢慢的坐到书房放着的一把躺椅上,他靠着躺椅,身子慢慢摇晃起来。
这把躺椅,是宫中御赐的实木椅,木材选的是崖州的黄花梨木,乃是为他个人特制的躺椅,所以名叫:太师椅。
躺在太师椅上,文彦博望着头顶的横梁。
“司马君实,也要与世长辞了。”他叹息着。
“唉!”
又有一个老朋友,要和他永别了。
虽然,他和司马光在入京前,就已经面和心不和了。
入京之后,更是分道扬镳,已经尿不到一个壶。
可是他还是有些不舍。
……
第二天,八月乙卯(30)。
昭庆坊,为禁军所清场,三步一岗,五步一哨。
辰时刚过从宣德门而来的天子御驾,就进入昭庆坊内。
随驾而来的,是目下整个都堂的宰执。
无论是新党,还是旧党,能来的都来了。
除此之外范纯仁、吕大防等和司马光关系密切的大臣,也都奉诏随驾。
一行浩浩荡荡,到了司马光宅邸前。
司马光之子,司马康早早就在门前候着,远远见了御驾,便领着家小,跪伏于地相迎。
“爱卿请起。”赵煦上前扶起司马康,他如今的身高,已差不多有四尺七(大约148),隐隐算是个小大人了。
也就是长相稚嫩,身材还不够强壮。
而,司马康的身高也不算高,将将五尺二三(165左右)。
所以他扶起司马康,倒也不算滑稽。
“陛下……”司马康深受感动,泪流涕泣,躬身拜谢。
赵煦对他点点头,问道:“司马公情况怎样了?”
“家父闻说陛下亲临,早早就已在等候了。”司马康哭着说道。
司马光本已油尽灯枯,为了在御驾亲临时,能够正常说话,保持清醒,所以他请太医开了药。
但这种药是很伤元气的。
药效一过,身体必然加速崩溃,等于是自杀。
然而,他坚持如此,谁都劝不住,也没有人敢劝了。
因为,所有人心里面都明白,司马光就这三五天的时间了。
赵煦听着,叹息一声,内心稍稍有一点愧疚。
但这愧疚很快就消失的干干净净。
因为,他此来虽然是来作秀的,但也是来挽救司马光名声的。
甚至是给他送功劳的。
所以啊,该是司马光欠他的才对。
带着这样的心思,赵煦宰执们簇拥下,在司马康的引导下,进了司马光宅。
……
“陛下……”当赵煦的身影,出现在司马光的卧室前时。
司马光立刻就激动起来,挣扎着想要起身。
可惜,他的身体已经不听大脑的指挥了。
特别是整个下半身,完全僵硬,患有足疮的腿,更是连痛感都已经丧失。
于是他只能勉强抬起头。
“司马公不要动。”赵煦走上前去,看着因他到来而激动的司马光。
这个在他上上辈子,被他恨之入骨的重臣。
当然了,现在,赵煦已经知道,司马光在他的上上辈子元?时代,其实并未做过任何他不利的事情。
很多事情,都是别人打着他的旗号做的——比如说刘挚、王觌等朔党领袖。
然后这些事情就被重新上台的新党,按在了他脑门上。
赵煦坐到榻前,看着司马光的神色问道,便命司马康,将司马光扶起来,然后才问道:“相公可有什么话,要和朕说?”
此时的司马光,整张脸都已经凹陷,只剩下皮包骨了。
但他的意志,却依然非常顽强。
见着赵煦,他就依偎在司马康怀中,说道:“老臣命不久矣……”
“临终之前,能蒙官家爱幸,屈尊下降,亲来慰勉,老臣此生足矣!”
说着,他就看向了那些在门外站着的宰执大臣们。
眼睛从这些人身上扫过。
韩绛、吕公著、李清臣、安焘、李常、张?……
他微微吁出一口气来:“只是临终之时,有几句愚钝粗鄙之言,想说与陛下。”
赵煦点点头,伸手握住了他那已经如同枯木一样干瘪的手,柔声道:“相公谏言,朕当洗耳恭听。”
“愿请相公,不吝赐教。”
演技这一块,赵煦在现代,已千锤百炼。
因为,他有太多可供学习和揣摩的对象。
司马光见着,却是感动不已。
没办法,现代人的社会,套路太多。
别说司马光了,就是现代社会的好多人,也经常一不留神就被人套路了,感动了,热泪盈眶了。
“老臣听说,如今西贼入寇,陕西千里烽烟……”
赵煦点点头,这个事情,如今人尽皆知。
“老臣还听说朝中有声音,说什么若西贼败退,当调集精兵强将,乘胜追击,灭此朝食?”说着,他就紧张的看着赵煦。
赵煦颔首:“朕有所耳闻。”
这声音,自然是新党发出来的。
代表人物,就是河东的吕惠卿,以及朝堂上的安焘。
吕惠卿在两天前,传回奏疏,言已奉诏出兵,正在越过窟野河,欲寻西贼左厢之兵决战。
他信心十足的夸下了海口——愿将河东兵马,直取无定河。
这就是要打到党项人的核心地区去。
安焘则是另外一个画风,开始大肆鼓吹,可以一战灭敌云云。
新党大臣急躁的毛病,暴露无遗。
“陛下!”司马光看向赵煦,严肃的道:“此种言论,误国误民,绝不可取!”
“朕明白。”赵煦点点头。
他抢在司马光要表达他的和平主义和反战主义思想前,就开始表达自己的态度:“朕虽然年少,未经兵戈,但皇考在时,曾教诲朕曰:夫,兵者,国之大事,死生之地,人主不可不察,不可不慎,不可不谨!”
“皇考于是言,每当用兵,人主当自虑其力,当量力而行……窃不可急躁用兵,更当戒冒进之心!”
“这就是朕命章相公南讨交趾,却止步于富良江,然后宣仁义忠孝于交趾,命其自省的缘故。”
这是实话。
也是赵煦的真实想法。
现在的大宋,并没有灭亡西夏的力量,也没有做好灭亡西夏的准备。
如今更不是灭亡西夏的时机。
有些事情,不是战场上赢了,就可以赢的。
政治上,经济上,都需要考虑。
战场上赢赢赢,经济外交政治上输光光的还少吗?
所以,对西夏问题,赵煦早早的就有了战略思想。
三个字:切香肠!
今天切一块,明天切一块,温水煮青蛙。
只是,赵煦没有想到,他还没有动手,西夏人就动手了。
而且,一来就梭哈,直接全线进攻。
除了河东的吕惠卿,在大摇大摆的进军西夏的腹地外。
其他所有战区,都在防守。
党项人这次几乎是空了大半个国家,倾巢而来。
这就打乱了他的计划。
倒不是怕党项人打进来——大顺城之战后,党项人就再也没有攻陷过,任何一个大宋重镇。
赵煦担心的,是前方的将帅,被胜利冲昏了头脑,轻敌冒进,重蹈好水川、三川口、定边寨的覆辙。
所以,他已经给各路边臣,送去了诏书,严令不可冒进,不可追击过深。
同时,他也划定了这场战争宋军的反击深度——不可过横山(熙河路是天都山)。
因为再远,宋军就要受到后勤补给的限制了。
此外,他还划定了这场战争,宋军一方的底线,不可占西贼一寸疆土。
这就是烟雾弹了。
同时也是他的伪装。
假装,自己是个幼稚天真的宋襄公。
实际上,却是要行暗度陈仓之事。
(本章完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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